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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0年我考上了大学。8月份,爸妈带着我到南阳市区去坐火车。我们要去南京。姑姑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来问行程。一家人欢天喜地的。我妈大概把南京想象成了一个很蛮荒的地方。她给我准备了一大包衣服,一大包吃的,用蛇皮袋装着,让我提在手里。从西峡县城到南阳的一路上,那俩蛇皮袋的把手断了好几次,可见这包袱有多重(里面有腌牛肉,包子,油条,蜂糖,香菇,南街村方便面什么的一大堆,都是我爱吃的)。
那时还不懂得什么提前买票,也不懂得火车票有什么等级,我爸按着自己的习惯,买了最便宜的,叫“硬座普快”。一张票30多块。一家人感叹:到南京才30块,真便宜,火车就是好。
等到上车,噩梦就开始了。这车是宜昌过来的,绿色的车厢里人挤得满满的,车里人不但脏,而且还抽着烟。不知道谁的规定还不许开窗户。这简直让人窒息。我们的位子已经被人占了,交涉了好几次,他们才不情愿的起来,但行李架上已经没空了,那些包子馒头只好塞在了自己腿旁边。到南京车开了20多个小时,整个过程中我都一动不能动,一家人下了火车,同时发出的感叹是:大难不死啊。
这还没完,到了住处拉开蛇皮袋,里面的蜂糖罐子碎了,牛肉捂臭了,干香菇几乎都要发出来了,方便面也都变成了渣。
这段经历影响了我10年,我下了决心,只要自己能挣钱了,不论怎样,都不再坐这种火车。从小到大读书读多了,以为人是有尊严的,在火车里,人都不像人了,何来的尊严?
我本以为8月份坐火车已经是极致了,没想到啊没想到,春运期间更可怕。
四年大学,每次过年回家,都是噩梦。
首先是买不来票。早上我3点起来到鼓楼去排队,队伍已经很长了,而要一直站到8点才开售,卖票队伍里各个学校的学生都有,都是冲着学生票来的。很多人排了8、9个小时,到了跟前被告知“票没有了”。而在一些针对农民工的代售点,有些人在头天晚上就睡在门口了。南京虽然叫“南”京,但冷起来是不比北京差的。他们就那么睡在那里,为了一张回家的票。所以后来我看到专家们说“中国人为什么一定要过年时回去呢?”,就会在心里骂一句:“草泥马”。
春运时坐的车是有空调的。但一样是人多。值得一提的是,人再多,却不能妨碍铁道部卖东西,那些铁路员工推着推车经过一次,就像整个车厢搞一次拆迁,然后他们还站在那里推销,对着周围一圈几乎在叠罗汉的人们推销,不肯走。要是被他们的车轮压倒了脚,就算你倒霉——对了,我还见过一个把推车像攻城车一样往前撞的人。在火车上,我穿最破旧最结实的衣服和鞋子,也不给家乡的父老带任何零食或礼物——因为我没有把它们安全护送到家的信心。
由于运力不足,每一站,都有很多人想上车。但每一站,上车的人都只能是少数。记得是个清晨,我们坐了一夜车,刚醒过来,列车员过来提醒大家关好窗户,我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,火车就停下了,然后我左前方一扇窗户被扒开,只见炮弹般的包裹从车窗外被扔了进来,我惊呆了。我又看到蝗虫般的人从窗外往车厢里爬。我注意了一下,别的窗户都关了,门也没开,只有这个车窗可能是没关紧。那些人边爬还边骂“MLGBD的为什么你们不开门?”有一个瞬间,我以为是农民起义了。然后更让我震惊的一幕发生了:两个乘警一起爬上座位,用脚对着那个窗户把试图往上爬的人往下踹。最后,随着火车开动,终于不再有人继续往上跳。进来的人,擦擦脑门上的皮鞋印,也不生气(后来我理解了这一点:他过年可以回去了,他没啥好生气的了,生气的人,在我看不到的地方),把自己塞在了座位下面,走廊,厕所,车厢结合部等各种地方。我大致看了看,至少上来了十几个。那一个瞬间,那种觉得火车泯灭人性的想法又冒了出来。
这些爬窗子的人,他们是人吗?
这些把他们往下踹的人,他们是人吗?
这些像我一样坐在这里冷眼旁观的人,我们是人吗?
那个坐上海到成都的火车活活坐死的老大爷,他脸上蒙着白布被抬了下去,他是人吗?
那个全程缩在我座位下面的重庆女人,她满脸是灰,不断被乘务员呵斥,她是人吗?
那个缩在行李架上吹嘘自己会杂技被别人当成包裹的男子,他和下面的人打牌,身上纹着一只凤凰,他是人吗?
从那一天起,我就已觉得,生活在这个国家,此生往后最大的挑战就是,时时刻刻要记得提醒自己:“我还是人吗?我周围的这些家伙,他们是人吗?他们当彼此是人吗?”
从2000年到现在,已经十年了,我又站在了春运的大门口,我又开始看到街头排队的长龙,雪地上花花绿绿的铺盖,网站上春运的专题,电视里春运的“盛况”,以及只会趁机涨价的交通部门数十年如一日的空头支票。说实话,我说不出我心里是个什么感觉。我觉得很疲倦,也觉得挺没意思的。
十年了,我一直在力争上游,努力奋斗,争取活得像个人样,十年了,我爸妈的身体已经不再能坐的动火车,十年了,今年考上大学的孩子,还要重复我当年的经历——我会觉得这个时代对不起他们。他们依旧会觉得自己不是人,觉得尊严被冒犯,觉得失望、愤怒,麻木。十年啊,我已经老了。我每年工作那么多天,莫名其妙被抽了那么多税,而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,以让大家觉得自己在坐火车的时候,像一个人?!
十年了,我最大的感触是,有些人,有些群体,他们的十年显然没有那么努力,似乎也没有那么需要努力。他们存在的意义,就是不断的提醒我们这些人:在这儿你竟然还想活得像一个人?从投胎起,你就已经输了。
可不可以不要让我们输得那么惨?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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