吃相种种(羊之诱惑)

黑锅

羊肉汤不仅鲜而香、好吃又养人。它还有一大特色：价格便宜。所以几百年来，简阳羊肉汤一直在民间大行其道，历久不衰。由此滋生出来的各类食客相，也非常有趣。
　　蹭汤。所谓蹭汤，就是不付钱，却要讨到一盆上等的羊肉汤吃。这类食客如今已不多见，上世纪八十年代前较多。那时的羊肉汤经营者，把人情看得很重。羊肉汤店一般开在人口稠密之地。维护人际关系的需要，老板很看重前后左右的邻里关系。此外，人们固有的观念也支撑了这一风俗，认为值钱的是羊肉而不是汤。因此每天清晨总有人端着空盆，候在汤店外面。如果蹭汤者与老板熟，就把盆往灶台一放，然后袖着手在一旁等候。汤熬出香气了，师傅就用铜瓢从锅中舀起半瓢，然后往放在灶台上的盆里一倒。蹭汤者点点头，也不说声道谢的话，端起就走。
　　如果双方不熟，则要费些功夫了。蹭汤者将盆挟在腋下，有一句无一句地与老板搭讪。聊到愉快处，蹭汤者便适时将盆从腋下取出，嘿嘿一笑将其放至灶台。老板即使心里不愿，但不好扫了刚才聊天的兴，只好以汤奉送。假如老板心情不好，或是不想送汤，蹭汤者便挟了盆转身离去。这样，那半遮半掩的盆可作多种解释，要么为了蹭汤，要么另有其它方面的用处，总之是维护了双方的面子。
　　蹭汤者并不天天都来。他们知道那汤再不值钱，到底是别人的东西，白吃要有分寸。蹭汤者为了回报对方，遇有喜欢羊肉汤的客人来，也把他们带到店上消费以作回报。还会四处为老板的手艺作免费宣传。老板对蹭汤者也心中有数。哪些家中有老人，哪些是因为穷吃不起；哪些是死吃白赖；哪些又是因为爱面子从未来过的。对那些穷而又有需要的人家，老板在舀汤时，总会格外用心，尽可能把油水重的汤舀给对方，还会往汤里撒上些提味的火葱。对那些白吃者，老板通常以冷脸对待，也会把份量控制到让对方感觉得出尴尬，让对方知耻而退。对那些爱面子的邻居，老板又觉得有维护关系的必要，则会选择一个适当的时机，让徒弟端着汤主动送上门去。
　　老板最喜欢的是那些性情豪放，又嗜羊肉汤如命的食客。这类食客是老板真正的财神爷。每遇这样的客人进店，老板会调集身上所有的智慧细胞，想方设法在他们身上大赚一把。经营羊肉汤，汤的利润并不高。一斤羊肉做成的汤，利润不过百分三十左右，而用羊肉做成的系列炒菜、蒸菜或烧菜，利润则可能高达百分之五十。一般的食客不会点这些菜，除了价格因素外，他们觉得吃这些菜会冲淡对汤的享受。但是，对另一类人就不同了。他们一进店，便豪爽地点足所要的羊肉，并吩咐老板一定要做出地道的汤来。伙计迅速为他们摆上蘸碟。蘸碟里加了盐、味精和干辣椒粉。对待这类人，老板不会立即吩咐徒弟上前劝菜，而要等待时机。当一盆热气腾腾的汤端到食客面前，那食客喊：“老板，打斤泡酒来！”
　　食客先用竹筷从汤中挟起一块羊肉，往碟子里轻轻一扫，用夸张的姿势将羊肉放入口中。又香又烫的羊肉在辣椒粉的作用下，呛得他们眼泪直涌。不等羊肉嚼烂入肚，食客又端起酒杯往嘴里猛灌。骤然间只觉呼啦一响，全身着火，通体红色。这不算猛，受了羊肉美味的刺激，食客又将放面前的半碗滚汤一口灌下，然后一声大呼：“过瘾！过瘾！”
　　见机会来了，服务的伙计笑盈盈上前问道：“来盘烤羊排、泡椒炒羊肝、鲜椒红烧羊手如何？”这些全都是些价格昂贵，而又口劲威猛的羊肉系列菜。如何将它们推销与客人，是所有伙计的功课。食客之前并没有点这类菜，但此时在烧酒、滚汤、辣碟的夹击下，脑袋早已大热，身体飘了起来，事业中渴望得到的冲天豪气，这时已主宰了他们的神经。他们英雄般地扬起大手：“上！上！有好菜就上！”
　　如此吃法，费用可想而知。结账时，身不由己又满脸通红的食客，一听老板报出的数目，吓得酒意顿时跑掉一半，然后把脸凑近账单，左瞅右瞧。碍于点菜时的威武，却又心有不甘，便悄声问老板：“你算对没有哦？”老板也不恼，笑道：“我一不改名，二不挪地，要是心凶了你们，你们砸我牌子！”说罢又把计算器推到食客面前。食客无可奈何，只好掏包付账。老板接过钞票的同时，顺手抽出一张小钱递与付款者：“零钱就免了，欢迎下次光临。”食客接过小钱，满脸感激：“好，好，我们下回一定来。”
　　有一类食客也有趣。他们进店后啥也不说，独自拣个位置坐下。不多一会，伙计送上一碗米饭和一小钵羊肉汤。食客要二两老烧酒，自酌自饮。吃完后把一张五元币往桌上一放，啥话不说就走了。这类食客早晨居多，是老板的常客。他一不说要几两羊杂几两羊肉，反正是固定的份钱，随你老板怎么弄。如果不是熟人，老板不会接这种客。几元钱的羊肉汤，无法在短斤少两上做手脚。老板图的是赚人气。想想看，大清早的，店里坐上这么几号人，表示的是老板生意好啊。有些人就这么吃了一辈子，身体吃得棒棒的，钱也花得不多。他们无意间与老板达成一种默契，一天只吃一次。老板不烦，食客划算。
　　另有一类消费者，就算得是食客中的人精了。七八个人蜂涌进店。老板见状，先是惊讶，继之便手舞足蹈，以为来了大买主。但很快老板的脸就耷拉下来。这伙人坐下后都不说话，只由一个代表出面交涉。“来两斤，老板。”老板一听，惊问：“你们这么多人才吃两斤？”
　　吃羊肉汤，每人少说也要半斤以上才够。老板着急的不是人家点得少了，而是耍秤的机会没了。凡集体消费，老板最有机会整秤，一斤给你半斤或者六两，又用大盆盛汤，让客人吃了亏还抓不到把柄。但精明的客人自有办法。他走到灶台前，指着案板上的羊肉道：“脑壳肉、胁巴肉各来一斤。”这些都是羊身上的精华之肉。老板一听知道遇上了内行，手上的动作顿时谨慎起来。称秤时，客人把脑袋伸到秤杆前，死盯着，有意在心理上给老板一种震慑。老板不敢做手脚，只能边丧着脸做事，边在心里暗骂：“他妈的，今天遇到小气鬼呐！”
　　两斤羊肉自然不够。盆里的汤越来越少，竹筷在盆里互相磕碰，忙来忙去找不到食物。这时客人生气了：“老板，你这是咋搞的哦，这么少！”言下之意是怀疑老板耍秤。老板也很生气，可客人是上帝，心里不快脸上却要笑着：“你们人多，要的量少了点。”先前那个监视老板称秤的人作不满状，把嗓门提高八度：“老板！再来一斤！”这回，客人不再监视秤了。他知道，这顿羊肉汤是在刀光剑影中吃的，料老板一定会拿够份量。而老板那边，因看见这伙人怨气连天，心里也发虚，惟恐这伙人是同行派来捣乱的家伙。
　　又一盆汤端了上来。客人们纷纷举筷动勺。老板不时朝这边张望，以确定自己的手艺和份量是否得到客人认可。一盆汤很快又光了。大家挺起脖子，看着空盆，都不说话。老板皱紧眉头，虚眼晃着。大约隔了一两分钟，那个显然是做东的客人朝灶台喊：“老板，你过来。”
　　老板的心跳得咚咚响，生怕客人要找岔子。他急忙从肮脏的白大褂子里掏出一包香烟，小跑着过来给客人散烟：“哪儿服务不好，请各位多提意见。”
　　接下来发生的事让老板一脸迷茫。客人并没有捣乱，反而一个劲夸起他来。夸他的手艺如何了得，羊肉汤味道如何地道，卫生如何干净，服务又是如何周到。老板被夸得如坠云雾之中，搓手扯指头，傻笑不止。
　　夸了一歇，客人忽然说：“这羊肉汤太好吃了，我们再要一斤。”老板终于从半痴半傻的状态中清醒过来，连声哎哎着跑向灶台：“客人还要一斤！”
　　与客人的敌意解除，还受到对方赞赏，老板全身放松，手脚出奇地麻利。称足一斤的秤后，竟然又从旁边的案板上抓几块上等的羊肉丢进秤盘，算是回敬客人的夸奖。末了，老板还会赠送一盆加了蔬菜的羊肉汤，希望这些人下次再来。
　　这类精明的客人大多是本地人。他们谙熟羊肉汤店的经营手段，以及他们可能会耍的花招。所以一进店他们就黑着脸，极尽所能地挑剔，不会一次就点足所要的份量，始终让老板的心理处于紧张状态。但进店目的不是打架，而是为了享受。所以他们做得又不过份，见好就收。最后，双方都收获大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