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雪 发表于 2009-4-6 20:36:21

有一种爱不留缝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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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从记事起,他就一直看见这样一个情景。每天早上起床时,破旧的窗户缝和门缝里都会长满了碎布条,拉开房门,布条便轻轻地落下来,像小鸟的翅膀软软掠过他的面颊,痒痒的。他捧着这些布条,咯咯咯地笑了。
  从房间里跑出来,他就会看到她。她坐在堂屋中间的小板凳上,面前总是有着一大盆东西,有时候是脏衣服,有时候是芋头。她的手刷刷忙活着,动作非常利索。看到他出来,她便笑了,小宝,睡好啦?他边做鬼脸边朝盆里看,蹦蹦跳跳地跑过来,如果装的是芋头,他就冲到盆边,把小手伸进去胡搅一气。她哎哎哎地叫着阻止着他,但来不及了,他已站起身蹦蹦跳跳甩着手喊,好痒呀好痒呀。她笑骂,你这个小坏蛋!
  她带他到厨房,给他手上抹醋。然后他就赖在厨房不走了,于是她烧燃柴灶,给他烙葱油饼,或者煮一碗鸡蛋面。他狼吞虎咽吃东西的时候,她就蹲在他身旁看着,目不转睛的样子。
  她手很巧。她会给他织漂亮的毛衣,毛衣上小熊小狗栩栩如生,村里别的小孩子经常围着他转,艳羡地用手摸着毛衣和毛衣上的小动物。有时候她会给他做棉鞋,缝书包,棉鞋上绣着一个可爱的老虎头,他穿着新做的棉鞋,跑遍村子的每个角落,身后跟着一帮小朋友,而他的笑声,永远最响亮。家里的生活有些清苦,没有钱买玩具的时候,她也会亲手给他做。他印象最深的就是她做的木陀螺。将拳头粗的圆木棒锯成一指长的小段,一头略削尖,然后用烧红的铁丝把底部烧一个小洞,在那洞里塞上小钢珠,陀螺就做好了。他拿着细鞭子一圈圈缠上去,再放到地上猛地放开,陀螺就疯转了起来。他啪啪啪响亮地抽打着陀螺,陀螺转着,他跳跃着,欢快的声音响彻云霄。
  他们村子里家家户户都种芋头,定期有人来收购。芋头只有一种,但她会想方设法做出许多花样来。有时是切成滚刀块或菱形块,放油里炸得金黄,再放入白糖融化成汁,最后撒上芝麻,就成了香喷喷的芋头甜点;有时是把芋头蒸熟压碎,和熟小麦淀粉一起揉成面团,再擀成饺子皮,就可以包芋头饺子;她放个小鱼篓在门前的水沟里,隔几天总能起到几条泥鳅,她给他做泥鳅芋头汤。芋头圆滑乳白,蒜苗青绿,泥鳅黑亮,馋得他直流口水。因此他胃口大开,长得十分茁壮。
  那时她在他的眼中,是聪明的,无所不能的,他是喜欢她的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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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门缝里还是会每天掉布条,但揭的人不是他了,而是她。因为他上学了。她一边推门一边大声喊,小宝,该起床啦!他知道布条不是长出来的,是她每天早上塞进去的。他不解地问她塞布条干嘛,她却只是摸摸他圆溜溜的小脑袋,笑而不答。
  他和她都没有想到,刚上一年级不久,他们之间的这种平静恬淡,就被一次突如其来的事件打碎了。
  那一次他做家庭作业,要用“放”组四个词。他想了好半天才想出两个词来:放假,放学。还差两个,于是他只好问她。她停下手里的活,也想了好半天,才说,放心。他把“放心”写了上去,说,还差一个呢?她又想了很久,对他迟疑不决地说,放……屁。
  第二天他把作业交了上去。老师看到他的答案,问他是谁教的。他说是妈妈。那个年轻的、刚刚上任没几天的老师一下子就大笑起来,笑过了,把桌子重重一拍,我看你妈才是放屁!这种人也能当妈也能辅导孩子学习?幸好不是全镇的统考,不然我的脸都要给她丢光了!全班同学都哄笑起来,他哭了。他小小的心里第一次感受到了耻辱,而这耻辱,竟然是她带给他的。她以往在他心目中的美好形象,就此坍塌。
  从那以后,他回家后就不再理睬她,尽管她总是小心翼翼地和他说话,但他总是没好气地回答着,在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后,她以为过段时间,事情终会过去。可她的愿望落空了,放屁一词让他在学校成了名人,很多恶作剧的同学一看见他,就异口同声地在他背后齐声大喊,放屁!放屁!这样的喊声伴随了他的整个小学阶段。每到此时,他就捂着耳朵咬着嘴唇,心里恨透了她,恨不能立刻远远地离开她。
  一个启蒙老师对学生的影响力是惊人的。从此他的考试分数再也不给她看一眼,学校的任何事情不和她说。她也知道自己给他丢了脸,不由得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,在他面前小心翼翼起来。每和他说一句话,她都要先想好内容,生怕哪一个字不对又惹烦了他。
  他想起自己的爸爸。听人说,爸爸以前在村里做点小生意,后来越做越大一直做到了城里,再后来爸爸在城里遇上了一个同样很有生意头脑的女人,就回来和她离了婚。爸爸和她离婚的时候他4岁,离婚的场景他隐约记得,当时她痛哭流涕地抱着爸爸的腿,央求爸爸不要带走他,她说自己什么都不要只要他,她不放心把他交给别的女人来抚养。
  他那时愿意跟着她,因为她一直比爸爸疼他。可现在回想起来,他有些后悔了。她一天书都没念过,她只会给人丢脸,难怪爸爸不要她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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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从初中到高中,他一直在学校住校。周末的时候,很多同学都是骑着自行车往家里飞奔。十几里路对一个想家的孩子来说并不算太远,但他很少回去。直到后来,关于她的一些风言风语传到了他的耳朵。有人说,别以为她是什么好货,她儿子在家里时她才假正经。
  在村里的女人中,她算是好看的,何况单身一人。她的皮肤仿佛永远晒不黑,很普通很廉价的衣服,穿在她的身上就别有一番味道。在他还不懂事的时候,就常有一些伯伯叔叔来借故找她,他们的眼睛在她身上扫来扫去,和家里那只老猫看到鱼的表情一样。她常常悄悄叮嘱他,小宝,要是有伯伯给你钱让你去买糖吃,你可别要啊。你是咱家里的男子汉,你要时刻和妈妈在一起,要保护妈妈,不能把妈妈单独留下啊。后来就果然有伯伯叔叔来,给钱让他去买糖。他想起她的话,坚决不去,寸步不离守着她。等人走了,她一把搂住他,一边夸他乖孩子,一边抹眼泪。
  他不愿相信那些传言是事实。于是在一个周末的晚上,他突然回了家。当他拿钥匙打开大门时,看到房门关着。听到他开门的声音,房间里顿时传出慌乱的声响。他的头嗡地一声,果然,她打开门,里面有一个男人。男人很不自然地和他打了声招呼就逃走了。她低着头,嗫嚅着向他解释,张伯……来找我借针线。
  他冷笑。他的个子已经和她一样高了,她居然还拿这种话来敷衍他。他指着她的鼻尖,你要么和他结婚,要么断绝来往,别让我再发现你这样偷偷摸摸丢人现眼!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,她想说什么,但他不想听。他转身进了另一间房,狠狠摔上门。
  第二天一早他醒来,门缝里依然塞着布条。他厌烦地扯掉,再拉开门。她和往常一样,已经坐在堂屋中间洗芋头。她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,朝他笑,小宝,睡好啦?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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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她根本不把他的话当回事。他大学毕业了,她也没和谁结婚。她一直和那个姓张的男人暗渡陈仓,听说农忙的时候两人干脆夫妻一般住在一起,共同早出晚归。那个男人品行不好,前妻就是被他酗酒后打跑的。听到村里来人说起她的事情,他越发从心里鄙视她。
   工作后他就不再回家,因为走进村子他就会感觉抬不起头。她却没有自知之明一般,常常跑到村头的小卖部给他打电话,不管他的声音冷得像冰还是像霜。
  不久,他恋爱了,姑娘很漂亮,也很温顺,他像每个刚刚开始初恋的男子一样,每天想着的就是姑娘的脸庞,想听到的也是姑娘的声音。一天周末,他的手机又响起来,还是村头的那个号码。他当时正等女朋友的电话,不想占线,便挂了。可是电话又打了过来,他越挂对方越打,非常固执。他火了,按下接听键就吼:你一天到晚烦不烦!电话那头却不是她的声音,是邻居杨婶的。性格泼辣的杨婶开口就骂,你这个良心被狗吃了的小崽子,你平时就这么对你妈的?!你快回来,你妈住院了!   他赶了回去。他简直认不出她来了。她苍老得惊人,瘦得脸上的颧骨都突了出来。看到他进来,她眼睛里猛地一亮。那束光亮突然间灼痛了他,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在她的目光中吃面条和烙饼的情景。十几年过去了,她的眼睛由清亮变得浑浊,但其中包含的内容却毫无改变。
  他到办公室找医生。医生说,你母亲的肠癌已经到了晚期,准备后事吧。他一下子就蒙了,这怎么可能!她一直都生龙活虎的!医生叹了口气,你母亲的肠子里一点油都没有,我还从没见过生活这样艰苦的病人,回去给她弄点好吃的吧。
  听到医生的话,他一直以来坚硬的心,像中弹的玻璃一样哗啦碎了。他从来就没有想过她过的是怎样一种生活,没有想过这些年他念书的钱,她一个种田为生的女人是怎么一分分积攒下来的。杨婶看见他又开始骂,小崽子,你也不想想,你妈当年如果不要你,她年轻漂亮的嫁谁不好嫁?你后来上学费用越来越高,你妈的身体也不如从前了,一些种地的累活她不找个男人怎么做得了?她不结婚也是为了你这个混小子,都各有各的孩子,一旦结了婚,她怕到时候身不由己,不能供你上大学了……
  他听不下去了,转身就往外跑,一口气跑到医院的大门外才崩溃地放声哭了出来。他一直以为她丢脸,却原来丢脸的是自己。他那么无知那么自私,他丢了儿子的脸,丢了亲情的脸啊。
  回家后,他去镇上给她买了排骨,牛肉,还有一只乌鸡。乌鸡是杀好了拿回家的,她一看见就大呼小叫起来,你这傻孩子,上别人当啦,瞧这鸡都坏成黑的了。他假装去洗手,转过身,眼泪一串一串地落下来。
  长这么大,他从来没亲手给她做过饭,排骨不够软烂,乌鸡的火候也没炖出来,她的牙口已经大不如前,吃这样的东西明显有些费劲,他不知所措,但她却说,小宝的手艺真不错,做的饭菜好香呢!但她却并不希望他再买给她吃,理由是,自己岁数大了,吃不了多少,还是省点钱给他吧。
  他向单位请了假,每天陪着她。她还是每天起得比他早,还是会每天往窗户缝里塞布条。但他没有睡着,他终于知道了她塞布条的原因。原来她起床时天还没亮,为了怕堂屋的灯光射进来惊醒他,就先把所有可能漏光的缝隙都堵上。她在黑暗中塞布条的动作那么熟稔,就像在灯下一般。他默默无声看着她做这一切,泪水将整个枕头都洇湿了。这世上,还有什么比母爱更完整,完整到连一丝缝隙都不留呢?可是他,领悟得太迟了。
  一个月后她走了。她是面带微笑离开的,在那一瞬间,他清楚地看到她眼睛里的无限眷恋,而后慢慢慢慢闭上了眼睛,仿佛熟睡一样。这一次他没有哭,他找来那些碎布条,学她的样子把所有窗户缝和门缝堵上,然后开了堂屋的灯。他跪在房门外轻声对她说,妈,您一辈子都没有睡过一次懒觉,现在,您好好休息吧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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